本篇轉自臉書粉絲專業 吳祥輝Brian Wu
拒絕聯考的小子 世紀經典版 後記
本文是原書中所沒有的
在出版36年後的世紀經典版
首度出現
高度決定態度(1)
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本來只是一本書。誰知道,竟然會變成人的名字。「你就是拒絕聯考的小子本人嗎?」「今天拒絕聯考的小子要來我們學校演講。」就是句型範例。三十六年來,不少老朋友還是叫我「小子」,好像忘記我爸爸有給我取名字。三個兒子中的一個曾經這樣叫我:「小子爸爸。」離譜吧?第一次見到李登輝總統伉儷時,他介紹我給總統夫人認識:「他就是那個不考聯考的。」報告總統:「不考聯考」和「拒絕聯考」氣勢差很多。
臺灣有史以來最具魅力的新聞局長宋楚瑜,三十多年前邀請我去他的局長辦公室,興奮地說:「你是我最崇拜的偶像。」他挑戰聯考,吃足許多苦頭。最值得讀者們起立敬禮兼祈禱的,是遠流出版公司的王榮文董事長。當年只是個創辦一家小出版社的年輕小伙子,老闆兼送書,風塵僕僕地全省抓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盜印版,好像抓到四五種。正在暗爽可以進行賠償談判,黑道出來嗆聲:「有飯大家吃。」
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出版於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三十日,這是初版版權頁上記載的日子。三十六年後,「世紀經典版」重新上市,我只想強調: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是一本「小說」。
這本「小說」是不是我自己真實的故事?既然是「小說」,當然不是「真人真事」。然而,這樣的說法恐怕造成更大的誤解。錯誤的命題容易造成錯誤的結果。如果這樣問: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是不是在寫我的故事?答案就比較清楚:不是的。我的故事有甚麼好寫?我只是透過自己的故事,書寫同個時代年輕人的共同苦悶,情感和心事。文學的殿堂沒有任何人的故事值得寫。文學就是這麼眾生平等和超越個人經驗。這是我十幾歲時對文學的基本理解。沒有這樣的認知,就沒有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。或者說,「我的故事」就不會寫成這個樣子。
「聯考」只是一種象徵,象徵舊時代與舊價值對時代中人的壓迫,和造成年輕心靈的苦悶。「拒絕聯考」就是「拒絕壓迫」,「拒絕苦悶」,「拒絕舊時代」,「拒絕舊價值」。三十六年來,我從來沒對這本書「就書論書」。不是因為它帶給我多麼悲慘或不便的人生,事實上恐怕正好相反。書既出版,就屬於讀者。作家當然可以談自己或別人的書,只是稍一不慎,容易「不適格」。點到為止都還得小心從事。
高度決定態度(2)
高瞻遠矚或深謀遠慮,通常不發生在我人生任何一個行動的開始。更準確地說,從來就沒出現過。我的人生只是一個不斷自我調整和修正的歷程。人生各有理路。「人生的趣味往往起源於嚴肅的事」,這是我的自剖。是真實人生,不是小說。「拒絕聯考的小子」是一本小說和小說中的男主角或稱主人翁。「拒絕聯考」的「小子」則是一個作者。兩者在我心中就這麼嚴肅地區別著,從來也不曾混淆過。這種不妨稱為「高度嚴肅」的思維和行為模式,就從「拒絕聯考」的「小子」開始。
一般高中生的最高標準是考上第一志願,或前幾志願,或只要能考上大學就心滿意足。那小子卻認為,高中三年讀的國英數理化加上史地,共七科。如果把上下學期課本合成一本,三年高中總共讀二十一本書,一個低標準的數字。他一個暑假就可以看完超過五十本的世界名著。
他看到臺灣的年輕人傾盡全部青春,在區區的二十一本書上比輸贏。人們認為考上第一志願和考不上大學是天壤之別。他卻認為考上第一志願和考不上大學的,一樣都只讀完全相同的二十一本書。只可能有機會的不同,不可能有程度上的太大差異。
到今天,我仍無法確定他為甚麼那麼「標準高度」不同。但是,我樂意為他作證:他絕對不是故意的。一切都只是某種自然而然的結果。
人家在擔心月考,模擬考,聯考。他卻在擔心這個國家將來怎麼辦?他眼前的國之菁英,未來的國家棟樑,個個都只是讀二十一本書的井底之蛙。一個聯考就把他們壓得不成人樣。沒有膽識,沒有擔當,怎麼領導國家?他不是瞧不起人家甚麼。他很合群。他只是年紀輕輕想太多。
「不要看課外書。」當年的老師都會如此苦口婆心,盡忠職守。他卻拚命看。透過閱讀,他天天與世界級和世紀級的大師為伍,造就他不同的讀書態度。思來想去,我只能找到這些引誘他「誤入歧途」的「幕後黑手」。也總算更了悟老師的告誡,原來有比把握時間準備考試更深沉的理由。
我舉他讀國文的態度當例子。
建中的學生真不是蓋的。國文月考考一百分的,每次都是全班一半以上。一百分就是他們的最高高度。他卻認為,學國文是學習表達。把觀念,情感或情緒表達得更精準,更深沉,更強烈,或更優雅。觀念的啟蒙和情感的積蓄都優先於表達。
他感應到,人的腦海就像一個湖或海。要小心保護,不能亂倒垃圾。國文要考一百分,就要背進一些垃圾課文,妨礙腦部健康。那個年代的臺灣,連環境保護的觀念都還沒有。他已經懂得腦海環保。國文月考默寫三四十分,大約一半出自好作品,一半出自垃圾課文。棒的作品背一背就行。垃圾的那一半,全部「送老師分數」。他真的就是這樣想,也這樣做。每次考國文就先送老師十五到二十分。
奉勸各位不要譏笑他。多少人功成名就後去拜山門,學禪七。他小小一把年紀,就身體力行「捨得」的人生道理。有捨才有得。大方地捨,努力地得。他善待自己的腦子,次級品休想進入他的腦海。他就是這麼高度決定態度,形塑我的人生。
高度決定態度(3)
他認為,背誦中國的詩詞歌賦,可以練中氣,節奏和韻律感。默唸可能會得內傷,太大聲鄰居會開罵。他養成愛走路的習慣,邊走邊背,還有益健康。走路總還會碰上一些人。有些作品氣勢磅礡,必須放懷而出。他就先背熟,再找機會到海水浴場或人煙稀少的地方大聲背誦。
他用大文豪,大作家,大丈夫的高度在讀國文。不跟斤斤計較分數的高中生和老師一般見識。當年最巔峰時,他可以背誦中國的詩詞歌賦超過兩百首,包括唐詩三百首中最長的〈琵琶行〉和〈長恨歌〉。四十年前他背的,大都還在我的腦子裡。如果我的作品中有些李白的放,杜甫的沉,蘇東坡的透,以及高度濃縮的節奏感和韻律感,大概就是來自他當年對我的造就。雖然,我不清楚這是不是完全是真的。
影響他最大的中國詩詞歌賦恐怕是〈正氣歌〉,把他本就陽剛的性格,催化成大無畏精神。然而,中國古典難逃聖賢之道。西方現代文學則人性許多。中國社會追求福祿壽和三不朽,臺灣社會傳承這種舊價值。無論是孔子的「忠恕之道」或老莊的「柔弱生之徒」,骨子裡都只是明哲保身的貪生怕死。更致命的是完全不具現代思想和現代文學的批判精神。他敏感到奴性教育潛移默化的可怕,「溫良恭儉讓」把啟動文明進化的批判精神徹底摧毀和吞噬。感謝他「手不釋卷」,「廢寢忘食」地閱讀大量西方大師名著,建構我對舊社會和舊價值的批判態度。
「人生的意義不在結果而在過程」,這是西方文學的。「拒絕聯考」就是實踐這種和中國主流價值不同的人生觀。如果他的人生目標是追求「福祿壽」,就斷不可能有「拒絕聯考」發生。他崇尚的是像諾貝爾文學獎得主,美國作家海明威寫在《老人與海》中的句子:「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。人只能被毀滅,不能被打敗。」(Man is not made for failure.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.)這樣的文學養分讓他在建中發酵到極致。
「自信是成功的第一要素。」語出美國作家愛默生。他就是這麼自信他所看到的,想到的和做到的。「自信源於自知。」是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中的一個句子,也是他的自我體悟。年輕的他堅定地自信三件他認為最關係人生的事:
他自信:當惡劣環境考驗著人的最大極限,他將會是最後或仍然不會倒下的那一個。他每天晨跑八公里,風雨無阻。有個真實的畫面:在建中紅樓的走廊上,有個高一的呆子趴在樓牆上,同學排隊揍他的屁股。不是霸凌,是那呆子拜託同學檢證他屁股的彈性強度。
他自信: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。「動以養身,靜以養心」是他的學習組合。舉個例,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寫於軍中。夥伴們在看電視,打牌,打鬧時,他趴在硬木板床上寫作。人家問會不會吵到他,他都說:「沒關係,只要不碰到我的身體,就影響不到我。」如果不是能靜能定的功夫,可能就沒有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這本書。
他自信:自己絕對餓不死。低度的物欲造就一顆絕對自信的年輕心靈。「富貴不淫,貧賤不移,威武不屈」就是他十幾歲時標示的人生高度。經過西方文學的簡白轉化,變成「人生的意義不在結果而在過程」,「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。人只能被毀滅,不能被打敗。」「拒絕聯考」的「小子」就是追求這種人生高度的氣勢。
「高度決定態度」是我一生的位能。「釋放苦悶,激勵人心」是我書寫的動能。我的書為「釋放苦悶,激勵人心」而活。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就是這種寫作人生的開始。每個時代的轉換都伴隨著不同的苦悶,依附在成人世界的青少年總是首當其衝。越年長的苦悶越接近遺憾或抱怨。青少年的苦悶和徬徨,卻每每因為面對一個新的世界和新的可能性。青少年總是如影隨形在我的作品中,或許根源於這樣的認知和心靈。讀者世代一代接一代,恐怕就是這麼簡單的原因。「我們全家三個人買三本,爸爸一本,媽媽一本,我也一本,這樣才不會搶著誰要先看。」一個國中女生在「國家書寫」三部曲出版期間,傳來這種屬於作家專享的恩典。
高度決定態度(4)
作家的高度自有不同。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中沒有任何「感動」的情節。他不為書寫感動而活。感動其實無比簡單,只需要到殯儀館找個告別式,坐個三五分鐘。意念上的無私無我和公正不阿,以及創新的專業表現風格,就是感動的最純粹和最高度。感動的高度從來也沒變過。如果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中有讓人「感動」的情節,恐怕只是一種簡白精準又單純真實的刻劃或描述。
文學求真。「誠實」就是文學的價值核心。對作家而言,「誠實」不只是動機,還包括看清真相。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廣受青少年喜愛,從文學的面向看,最重要的原因或許就因為「誠實」,訴說著全國最頂尖的高中生的心靈真相。這或許也可以解釋為甚麼三十六年過後,我的寫作生命依然活躍著。我的一生從未停止努力看清真相,這是我對「誠實」的專業效忠高度。
高度決定態度。人生高度自由選擇。如同可以選擇國文考一百分,也可以選擇回歸學習本質。那小子根本不了解,當時的臺灣正要脫離高比率文盲的階段,開始進入培養「技術人才」的新局。國家的經濟和教育策略就在為這個總體目標服務。他哪曉得這等國家大事。我是五十歲以後才知道的。我們這一代的臺灣孩子就是都被當成「技術人才」,進行計劃性培養的。他不知道這就是當時教育的「高度」。但是,他的高度卻讓他敏感到這個如今聽起來有些恐怖的事實。
「人的五官為甚麼要長在身體的那個位置?」一位在學院受過物理,數學和生物學訓練的電訊工程師問我。「高度決定態度。」就是我給他的答覆。人類經過千百萬年的進化,人和動物有個最大的不同。一般動物的胃和五官以及心臟的高度差異不大,或者進食時五官遠低於肚子的高度。如果人的腦袋長在肚子上,人類的文明進化恐怕就不是這一回事。
三十六年來,臺灣人甚麼問題都愛問我,卻還欠他一個問題:「剛高中一畢業就有能力寫出這本書。您是怎麼辦到的?您的高中是怎麼過的?」或許我已經替他做出適度的回答。當然,出版過程中的編輯修正是重要的,但是,原創的精神和故事的基本結構與敘述,甚至是書的命名,都來自於一個正在跨越未成年和成年間的這個「小子」。自我覺知和自我解放是何其充滿能量的。有時,我會想問老師們一個問題:「如果像他這樣的高中生,您們還不滿意,您們到底希望教育出甚麼樣的孩子?」
被問到最多的問題還是那一個:「你為甚麼要拒絕聯考?」必須年復一年面對這種沒營養的問題,都是他害的。開始會很煩。後來,我長智慧了,都統一這樣回答:「哪有為甚麼,就是考不上嘛!」惹得大家笑哈哈。提問排行榜第二名的是:「你後不後悔?如果時光倒流,你可以再選擇一次,你還會拒絕聯考嗎?」這下子換我笑哈哈。長年環保的腦海自然會浮現一幅圖畫:一隻小白兔啃著紅蘿蔔,對著一匹千里馬說:「如果有來生,您想當一隻小白兔嗎?」
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是一本小說。別聽成或想成是我的故事,或能顯得更有價值。感謝那小子當年「拒絕聯考」,帶給我傳奇和恩典的一生。在他「拒絕聯考」之前,臺灣只有約百分之四十的小學生能升初中,初中升高中的比率也是約百分之四十。高中升大學的比率只有約百分之十七。一路淘汰,只有約百分之三的臺灣孩子能上大學。他竟然因為高度使然,無意中站到被淘汰的百分之九十七這一邊。或許這才是他一生中總能化險為夷的恩典來源。許多人默默地與他同在,賜給他無盡祝福。
如果要我分別為《拒絕聯考的小子》這本書和他下定義,我會說:「這是一本才氣和勇氣的化身。一個舉重若輕,才氣干雲的年輕臺灣作家,寫出一個交織著勇氣和苦悶的時代。」他是個一直走在臺灣前面三十年的人。他一生的恩典如此神秘,是因為來自未來,我們都無法預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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